上海在中国文化传统里是作为一个另类存在的
上海这几年一直在刮“怀旧风”。这里所怀的旧不是说过去的一切都是旧,而是有特定含义的旧,是指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为代表的海上旧梦。上海有两种历史传统:一种是从上海开埠开始,到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形成高潮。另一种是1949年到1990年代初形成的计划经济传统。这两个传统的区别是很大的,形成了上海两种历史传统。
所谓“怀旧”,怀的就是二三十年代所代表的那个传统。之所以怀旧,隐含着对1949年后计划经济传统批判和反思的意味。上海的怀旧与西方各种各样的怀旧不同,欧洲或美国的怀旧通常怀的是中世纪贵族传统的旧,前现代生活的旧。西方的怀旧蕴涵着对现代性的批判和反思,是对资本主义现实生产关系的反叛。而上海的怀旧恰恰是一种资产阶级布尔乔亚式的怀旧,这与西方形成很大的反差。其原因是和上海1949年后那一传统有关系,“怀旧”是希望把上海历史中具有现代性的那一段发掘出来,作为历史的资源来反思1949年后形成的计划经济传统。
追溯上海发展的历史,从一个小渔村发展到松江府上海县,再到民国时代的上海市。现在的上海专指1843年五口通商以后开埠的上海,这以后的上海才慢慢形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上海。上海的自我认同是在全球化的过程中确立的。一般的观点认为,全球化所到之处都与本土化产生冲突,本土文化会在全球化过程中产生各种各样的失落感和焦虑感。但上海的经验表明,在全球化的浪潮里,上海文化没有失落只有获取,没有焦虑只有欢乐,因为上海的文化身份正是在全球化过程中确立的。这是上海一个很突出的现象,而在中国其他城市则很少。
上海的经验是一个很特殊的经验,它使得我们过去习以为常的分析模式,如东方/西方、传统/现代的二分模式通通发生了问题,这样的二分模式用来研究上海的文化传统显然相当无力。
上海在中国是洋化、充满异国情调的城市,她很西化,上海就是“西方”。上海在中国文化传统里,尤其是在近代,是作为一个另类存在的。在过去,上海与中国这个概念是带有某种冲突的,上海意味着“去中国化”。
“上海人”和“中国人”有时候也是一对冲突的概念。清末,上海有个地方贤达李平书去拜见李鸿章,李鸿章很欣赏他,临走前拍拍他的肩膀对他说:“你不像一个上海人。”这是李鸿章对李平书最高的评价。这个评价在今天依然如此。上海身份对中国人来说是一个很另类的概念。尤其是那些有浓厚传统情结的人,往往认为上海在历史上是一个充满污泥浊水的地方,很多文化保守主义者一讲到上海就颇为不屑。梁漱溟先生就认为上海是最堕落的地方,十里洋场,各种腐败真是很可怕。可见上海对许多传统中国人来说是一个“非我族类”、完全被洋化的地方。
但对西洋人来说,上海却是一个异国情调的,很东方化的城市。我再举两个例子:我们现在可以看到许多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月份牌被大量廉价地印制,贴在各色各样廉价的餐馆、咖啡馆、酒吧里,人为地营造出一种所谓怀旧的氛围。通常这些月份牌里都印有一些那个年代的上海少女,这些少女通常是这样一个形象:比如说她们有时是做一个广告,推销一辆自行车。这些少女穿着短袖的运动衫,运动短裤,洋溢着一种青春气息。这幅画里反映的这样一种少女形象,你说她是东方的还是西方的?如果说是东方的,这样带有青春气息的精神状态显然不是中国的仕女形象而是西方的;但她偏偏又是黄皮肤黑头发,又是一个东方人。像这样的一个景观,我们常说的东方/西方、传统/现代的二元模式完全不能分析。
再如,当今上海最着名的地标―――新天地,它究竟是西方的还是东方的?凡是到过新天地的人都发现,东方/西方、传统/现代的二元模式在新天地完全被解构了。新天地是根据上海的石库门民居改造的,它整个外在的结构完全是东方的。但当你走进去,你发现里面的酒吧、咖啡馆、夜总会与纽约和巴黎的没什么区别。
特别有象征意义的是新天地那家星巴克。星巴克是一个全球化的连锁咖啡馆,里面卖的产品、经营的模式,整个流程和其他地方任何一个星巴克都一样。新天地里的星巴克是把两座石库门打通,故意营造出一种石库门的氛围。这种石库门模式就把我们过去所说的东方/西方、传统/现代模式打破了。这也就反映了上海文化的底色所在。事实上,石库门本身也并非纯粹的本土建筑。石库门产生在太平天国时期,长毛来了,江南农村的地主老财在乡下呆不住了,纷纷带着细软逃到上海的租界,家里有点小钱怕盗匪来抢,就仿造乡下的深宅大院盖起住所。但上海在那时已是寸金之地,他们不可能像在乡下一样把房子盖得很大很大,有什么二进三进四进。既然不能在平面扩展,只好向天空扩展,于是就有了二楼三楼。他们仿造西方的连排屋,把房子一座座排列起来,形成一个个弄堂,这就是上海的石库门。
石库门可以说是上海民居的典范,即使是典范,它也渗透着西洋建筑的一些元素。这也就说明,在上海,哪怕是被认为是本土的建筑,从根本上说都不是纯粹本土的,它从一开始就带有西洋化风格。更重要的是,这两种完全不相干的风格在上海却得到了融合。北京图书馆(国家图书馆)和北京西客站的建筑一直受到建筑界、舆论界的批评,说它不中不西,不伦不类,为什么呢?它本来也想来个中西合璧、传统与现代结合,但它这种结合是一种拼凑式的,一个西洋的底座戴着一个大檐帽―――中国的琉璃瓦房顶,这就使东西方两种元素在北京这些新建筑里产生了很大的冲突和紧张。但在上海,从历史到现在有很多建筑,特别以新天地为代表,都把这两个元素融合在一起。这是上海文化中的一个很重要的传统,即融合中西的传统。这与上海开埠以后的自我认同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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