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待已久的旅程。一如往常,从开始就有早知如此和原来这样。但好像没有什么是确在意料之外、不该发生的。从出发的一刻起,便不再细细料想前路的种种,只踏踏实实地看好眼前的真切之景。
下飞机的时候伦敦天边薄薄的云正愈加深厚地沾染着落霞的黄晕。疲惫地站在机场落地玻璃前,旅人踢踏走过的纷杂脚步以及黑色小孩止不住的抽泣似有若无地萦绕在周边。渐沉的夜色中,恍然听到一句发音黏糊的“你好”,略带惊喜地抬头,看见一张微笑的脸,他继而背着行囊远去。
当晚见了寄宿家庭。去时已是深夜,女主人只身迎接,用一杯热巧克力和小蛋糕招待我们。黑人家庭有点凌乱。没有想象里的柔和灯光或是恰好舒服的沙发,小孩子的玩具散落一地。凌晨一点沉沉睡去。
一早醒来,清晨的伦敦像是一朵沾着露水的百合,始焕然一新。凉凉的风吹起,阳光透过卡通的薄窗帘平和地洒满小屋。后院里一只猫追着一只松鼠在矮墙上跑,松鼠跳进邻居院里的红叶树,引起哗啦啦的一阵抖动。从太阳升起的地方,错落的房子绵延至此,郁郁葱葱的树木挡住了更远的风景。
女主人路过房间门口的时候会留一句早餐开始的时间。到点下楼,迟了她就要喊。早餐快结束的时候她的小儿子托马斯会抱着奶瓶拖着哭腔跑过我们就餐的餐厅去厨房找Mommy。我们笑他的时候他就停下来翻着眼睛看我们几眼。
第一天去了布莱顿,很精致的鹅卵石海滩。咸味的风冷得很清爽,坐在湖绿色浪边的缓坡上看涨潮,听着涌起退下的节律,直到有水溅起到身上。白人在躺椅上暴露地晒着太阳,亚洲旅行团都把自己紧紧裹进大衣。金发碧眼的欧洲人有着完美的身段和脸庞,一路迎光走去,看他们白皙的皮肤在高而远的太阳下淡淡闪光,看他们愉快地亲吻,自然真实的各种可爱表情。好像是炫彩的光照了太久,沉醉其中,突然看见一个亚洲人的时候,才想起自己也是这副面庞,心里竟有说不出来的失落。于是从第一天起就被团里的伙伴说有种族偏见,我耸耸肩。
第二天是剑桥。剑河水波缓缓漾起,云边角分明。两岸有人喝起红酒,有人捧书卧读。船夫讲着学院的故事,用听不大懂但轻和的伦敦音。年轻的脸庞、褐色的头发、简简单单的白衬衣。鸭梗着脖子划过来,大家嬉笑着躲避。木船不稳,有时撞上其他的船只,或与它们齐头并进,于是那条船上的外国男孩子大方地伸过手来,击掌。剑桥的自由市场有各种精致的小玩意,香气四溢的烤面包,甚至是摆放整齐的蔬菜水果。午后,还未集合。执意与伙伴们分道而行,自己找去一条偏僻的小路,人极少。石砖墙缓去嘈杂和喧闹。慢慢一路走去。有红头发的女人坐在台阶上,左顾右盼,搂着一条安静的狗;一对爱人疲倦地站在站牌下,女人把脸伏在男人的肩膀上,男人微微地笑开,轻吻她额头;秃了头的男人提过体态发福的女人手里的所有的东西,女人挽住他的胳膊,两个人慢慢走向更远方。剑桥里充盈着好多故事,我唯一想做的就是,停下来坐一会儿,看看他们。树叶从石墙的另一侧厚实地探过来,踩着影子,觉得我好像要变成一只慵懒的猫。
第三天我们的ESL终于开课,我们得以体验与伦敦人一同赶着时间挤地铁的生活。总有小意外发生,于是跟着导游飞快地穿梭在地下各个道口,转两班地铁,觉得导游就是一个超人。为了都能挤上,大家分散到不同车厢。英国上班族西装革履,手上捧一本小书,或是带一个耳机,挺直了背。几乎是人挤人,能闻见四周飘来好闻的香水味。十几个人一个班,同学来自意大利和阿根廷,各种肤色。他们能讲很流利的英文,我甚至都不能听懂,这一度让我非常难过。我觉得我的一部分在一片茫然中渐渐死去,而同时时常因为意大利伙伴在我尽量口齿清楚地说完一句话后的一句I’m sorry?而感到耻辱和愤怒。并且我惊异于我的这种耻辱,因为这种耻辱并非来自黄皮肤,而是来自似乎仅是个人堕落而导致的落后。
下课以后是午餐时间,学校对面就是一个公园,大家解散度过暖洋洋的一两小时。坐在伦敦城中的公园长椅上,一声不响地啃掉寄宿家庭准备的三明治,味道很奇怪但也一天天习惯。不自觉因为刚刚结束的课程而心伤不已。有时候有提着公文包西装革履的英国人走近身旁,礼貌地轻声笑问:可以坐一下吗。也许接了一个很长的电话,也许优雅地吃掉一盒披萨,然后起身走开,过不多久旁边就会有一个新的陌生人来到。每一次听见”speak English?”这样的问句却只能咬咬嘴唇说”a little”的时候,厚重的自责和羞愧都让我恨不得掉下泪来。吃完不丰富的午餐通常离集合时间还有一段距离。看鸽子,吹风,晒太阳,跟蹒跚路过的老婆婆相视笑笑,听她说上帝保佑你。这个世界永远不停止匆忙,好像这些是得以静止的片刻,清晨花尖的露水一般,轻飘进心头,一点一点,把如麻的心绪抚慰成不冷不热的姿态,云淡风轻。
下午走过西敏寺,站在大本钟对面的街口。看到一对较真的情侣严格地按照自己的设想往前,往后,找好一个精准的框图;一个女孩扯下头绳,倒立,耀眼的金色长发四散开来,留下最美的倒影;红色巴士驶来,小男孩大叫着“就现在,也照上它”。我悄悄地照下他们,但我想他们本无意成为别人眼中的风景。
伦敦眼的队排了几十米,但我喜欢看人,反而非常欢喜。连着三个国家的游学团,我们后面是西方面孔,再后面是日本团。第一次见到真的日本校服,还是被细致的做工折服。一些深灰的鸽子飞来飞去,各种树有很多,翠绿色,郁郁葱葱。没有太阳,但是能看见层层的云。我越过人群,看见了一个男孩。他很高,棕色短发,眼窝很深,五官精致。他穿了一件深蓝色的连帽衫,上面有一面英国国旗。于是我们就在人群中,以一个恰巧的角度,看着对方黑色的瞳孔。然后我拿起手机,他低下头笑了。照片里他带着黑色的腕表,修长的手指拢着可口可乐拉起的红带。我甚至没法挤过长队对他说一句嗨。也许也是不想。伦敦眼缓缓升起的时候,我趴在一侧看下面渐渐丰富起来的市景。出了太阳,泰晤士河荡着微波闪闪发光。另一侧是大本钟,顶着一朵未走的乌云。越来越高的时候,大家都在喊着,快到顶了,快到顶了。我看着纷杂小巧起来的建筑群,眼睛向下望向他。我看见他举起手,挥了挥。我听见一片喊声,我们到顶了。
和寄宿家庭的关系一度陷入僵局。女主人脾气急躁,每天早晨都用我们听不懂的语言大声讲电话。孩子们见到我们都羞涩地躲开。第三天的晚上,女主人回来时化了妆,于是我们决定和她留一张影。那天晚上突然就聊了很多,关于中国,甚至教她用淘宝。家里的三个男孩突然闹腾起来,抢我们的零食和手机,疯疯癫癫又不亦乐乎。他们还小,也不懂得就要分离了。背起行李离开的早晨,看见他们从二楼探出的小黑脑袋,我挥挥手,转身上了车。
出了伦敦以后,每天要坐很久的车穿梭于各个城市。天就是英国的天,由浅到深,薄云丝丝缕缕在游走,远处白云重重叠叠挤在天际。有飞机,很小很小地扯出一条白线,飞过。有黑色的鸟,飞的很高,成群落在金黄色的地里,啄食。有牛羊,杂色,不纯的白色,偏棕或灰,吃草、休息、晒太阳。有时候有潺潺的小河,嵌在黄草地里,漾着密而细小的波纹,映着钻石般的光。家庭农场,房子挺远的,路边有白色和粉紫色的野花。
这是苏格兰的沿途,去向旅馆的路上。车厢比天更早的暗下,暧昧的光线里禁不住疲惫歪头睡去,半迷糊中却又睁开眼,安心的看一眼路景和伙伴们眠中颤动的嘴角,在司机调出的听不太懂的轻轻缓缓的音乐广播和发动机微微嗡鸣的混杂里,再度闭上眼,并且觉得这是一个什么都美好的地点和时刻。
约克是伦敦以后非常喜欢的城市。街景五彩斑斓,四处有窗台挂出的小花。金色长发的妹妹皱着眉头嘟嘴扯着哥哥的衣角盯着手握水晶球的打扮奇怪的杂耍人, 揽着胳膊谈笑的情侣飘下可爱的只言片语,黑鸟钻进镜头里造型完美的塔尖上方。约克大教堂里,听见唱诗区的美丽歌调,抬头看高大的神像。五姐妹窗神妙的幻彩约略碎下几缕圣光,走进一个又一个小间,停下一分钟,放空,用一只看不见的手,去触摸空气里伸伸缩缩飘浮着的独特粒子。走时约克进入一天的尾声,下班归来的男人们像Londoner一样穿着一尘不染的西服,配以颜色恰好的领带。只是他们手里的一杯清酒、孩子气不以遮瑕的微笑以及松松散散的成群结队宣告着,这里是约克。
想起泰戈尔一句诗:日出时,敞开并提升你的心,像一朵盛开的花儿;夕阳西沉时,低下你的头,静静地完成这一天的膜拜。
最后在伦敦的晚上,站在湿软草地的边缘,仰头看天边暖暖的红渐渐渡成柔黄。由远到近,飞机斜上冲进拥挤或稀散的云。闭上眼,凉凉的风吹起半干的头发,再仔细听远处过往的车辆,再仔细看矮墙外排排红顶的房子,再仔细闻细草味干净的空气。
然后在心里挥一下手。像在伦敦眼里下面的男孩笑着挥手,像告别那天早晨朝二楼窗户口的三个孩子,认真地挥一挥手。
再见了,伦敦。
回家以后。再翻开日记本,彩页背景上的大本钟和伦敦塔桥 突然变得比以往更夺人目光。不是说注意它华美的熟悉外形,而是,摸着它,想起自己也曾站在这条街上,仰望过,注视过,那种感觉,总归是很不一样的。
也有一连几天的梦。好像又回到湖区的一家文艺的首饰店的时候,又回到大家一起拍合照的时候,又回到地铁里有女孩回头粲然一笑的时候。或是伦敦眼下的男孩。寄宿家庭。剑桥的船夫。教课的Laura。一路上,我已找不出什么合适的词去形容。每一步,你看到不同的人,觉得好像也好想去他们的世界,轻轻走一遭。
遇上一朵颜色恰巧称心的野花也会迟疑地停下脚步,在纷扰的人群里贪恋地凝望,然后在丢掉原路之前扭头离开。